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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息尚存,就要把丝吐完

——我认识的王绍曾先生

【开栏的话】百年学府,薪火相传。无锡国专作为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的璀璨明珠,承载着厚重的文化记忆与学术精神。为追溯这段历史长河中的鲜活故事,传承先贤风骨,自今日起,无锡日报报业集团联合梁溪区委宣传部、无锡市国专历史研究会在《无锡日报·太湖周刊》、无锡日报视频号、无锡观察客户端等平台,共同推出《无锡国专,那些人那些事》系列专栏,以文字与影像交织的形式,重现这段人文渊薮的历史。本专栏以“口述历史”为脉络,汇集彭林、杜泽逊、莫砺锋、陈尚君等学界大家的珍贵访谈和国专师生的学生、后人的回忆文章,勾勒出一幅跨越时空的人文画卷。每篇文章力求真实还原历史细节;短视频则以独立故事为单位,于相关文章末附二维码,便于读者沉浸式感受历史温度。从文字到影像,本专栏旨在以多元媒介为载体,让无锡国专的精神与故事触达更广泛的受众。历史需要倾听,更需要传承。愿这一段段承载记忆的文字与画面,能唤起读者对无锡国专的敬意与共鸣,亦为当代文化赓续注入新的活力。敬请期待,共同见证。

“北有清华国学院,南有无锡国专”。前不久,央视播出六集纪录片《风雨国学魂——寻找无锡国专》,回顾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创办历程。这部纪录片让很多无锡人平添了几分自豪。

国专走出的荦荦大者中,有不少是我们无锡人。吾生也晚,但机缘巧合,曾与其中一位尊者相交数十年,他就是出生于江阴的王绍曾先生。

1979年,我从无锡八中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。北上千里,最不习惯的就是吃。自小吃米,那北方的馒头总觉难咽,况且有时还是玉米面、高粱面等。那大米呢?也有,一月一斤六两。

有一天,一男生在宿舍放声恸哭,谁劝都不行。哭啥?不说。良久,才嚎出一嗓:我想吃大——米——饭!这个男生是杭州人。我没哭,可怎么挡得住对米饭的思念呢?

入校就认识了历史系78级一位同乡。同乡有天说,今天带你去认得认得一个无锡老乡,“他肯定会留倷伲吃饭,说不定就是大米饭。”这个老乡,就是当时在山东大学图书馆工作的王绍曾先生。

王老是1927年无锡国专第五届学子,新中国成立后考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,毕业被分至山东省工业中专技术学校(后更名山东机械工业学校、济南工学院),当过图书馆负责人,1963年调入山大图书馆。

初识那年,王老已69岁,苍颜白发,面目慈祥,敦厚谦和。闻介绍,他笑呵呵地把老伴叫出来:“穆咏娟,也是倷伲无锡人。”穆老师白净圆脸,笑靥如花,失聪,长期居家。我们交谈时,王先生时时在一块小黑板上疾书,给穆老师看,穆老师也常高兴地插话。

我一说高中是无锡八中,先生眼睛一亮:“八中?就是学前街上那个中学吧?老底子是孔庙。”我连连点头。

“伲阿晓得,八中的前身是‘无锡国专’。”

无锡国专?头一回听说。王老兴致勃勃地说了不少国专的事以及无锡的文化往事。那天有没有吃上米饭记不起了,因为王老家大米也不多——熟悉后,我每次回家返校前,都会到穆老师在无锡的亲戚家,给他们背回二三十斤家乡大米。但此生难忘的是,就在王老家,我头一回吃到了真正的水饺,皮薄馅足汁水多。每下一锅,先生都要往我盘里拨几个。那回真是吃“挺”了,心里还想吃,但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再贪嘴,怕直不起身,走路慢三拍,丢人。

四年大学期间,去最多的就是王老家,可其实对他了解并不多,一来他不爱多说自己的事,总对我的学业过问有加;二来王老钻研的学问很冷门。

山大以文史哲著称,有一批扛鼎大家。我们虽未得那些老先生亲授,但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。1978年国家恢复招研,他们就带研究生了。王老就被中文系的殷孟伦、殷焕先先生和历史系王仲荦先生请去给研究生上“目录版本校勘学”。王老的这门学问,就是在无锡国专打的根基。无锡人熟知的文化巨子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曾任国专教务长,王老的毕业论文《目录学分类论》便由他指导。钱先生对其非常满意,欣然打出100分,并推荐出版,成为《无锡国专学生丛刊》第一册,可谓“破天荒”。钱先生曾说:“我自讲学大江南北以来,得三人焉。于目录学得王生绍曾……”

王老毕业后,经无锡国专创办人、著名教育家唐文治先生举荐,入职上海商务印书馆,给版本校勘学一代宗师张元济先生当助手,帮助校勘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,搜罗传世宋元明旧版正史,择善本、纠谬误、补残缺,于版本学、校勘学日臻成熟。

这段亲炙钱先生、张先生门下的经历,王老常津津乐道。但后来他的治学之路却十分坎坷,新中国成立前为生计在政府任职远离学术,新中国成立后因这“污点”屡受冲击无缘学术,1963年调山大图书馆重温学术不久又遇变故。1983年,王老调入新成立的山东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任教授,才在学术界再崛起,声望日隆。

那年,他73岁。那年,我从山大毕业。

起初,回山大次数略多,因当时还是女友的妻子在中文系读研,后来便回得少了。每回学校,必定是要去叨扰王老的。还有就是工作上有点小成绩时会修书嘚瑟一下,告知获新闻奖啦、出书啦。王老每必复。从这些回信中,也能察觉他的衰老。一页信笺,常常开头如常,越往后字越小,碰碰擦擦的。王老耳朵也不行了,去电话,他和穆老师都听不见。怕烦累他,联系便少了。然而,从拜访、书信及在校学友的介绍中,我还是能感受到先生学术上那种横空而出之势,卷帙浩繁的《清史稿艺文志拾遗》堪称代表。

1982年,中华书局出版《清史稿艺文志及补编》,著录清人著述约2万种。王老认为遗漏太多,须再补编。这项工作始于1983年,起初他只带两三个研究生,后来团队扩至10多人。1992年,项目列入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“八五”计划,2000年由中华书局出版,增加清人著述5.4万多种,总计达7.5万多种。《中华读书报》整版报道业界举办的研讨,称之为“有清一代文献括存之大业,百年以来目录编纂之盛事”。

受教多年,又在媒体工作,一直想写王老。可王老所治古文献学,特别是他最擅长的目录版本学,实在又冷僻又高深,故迟迟未敢动笔。

2003年4月,我给先生寄去一本自己的通讯散文集,先生回信:“最近发现下肢浮肿……以致寸步难行……医生再一次提出警告:必须立即停止工作……今年文史哲研究院已决定为我出文集……从此将结束我的学术生涯。”

看后大惊。

我之敬仰王老,最重要的,无关其学术巨擘之名——部分原因当然纯属自己无知,而在于其刚毅坚韧之精神,在于其健全和谐之人格。

1981年,71岁的他做完结肠癌手术,医嘱停止工作。其时,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》工程启动,他刚化疗三个月,便抱病投入,几度累得晕倒在图书馆的书库中。2001年,王老91岁,心脏瓣膜病变引发其他疾病,医生警告“不能再握笔杆子”,而王老总说:“多用脑,勤用脑,就是延年益寿的最好方法。”他儿子王济康说:“连除夕夜他都在伏案疾书,直到深夜。”就在这年,他还接受任博士生导师一职,助力山东大学成立“目录版本研究中心”。91岁当博导,这在国内高校闻所未闻。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!王老真正是拼着老命,在20多年间承担3项国家级项目、6项省级项目、3项自筹项目,出版著作累计多达1600余万字!还原文献真实,呈现历史真相。

这稿再拖不得,在王老即将结束学术生涯之际,我这个小同乡岂能不向先生致意?《人生七十始著述》!2003年5月15日,《人民日报》刊发了我以此为题写的报道,向世人介绍这样一位“默默耕耘,老学无倦”(程千帆先生语)的传奇老人。《人民日报》(海外版)也以同题做了报道。

2007年4月,先生魂归道山。我想,他定是含笑于九泉的。因为我始终记得他说过的那番话。1999年10月,我回校参加入学20年庆看望王老,听他聊起1996年赴台湾讲学时的一桩趣事。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跟他开玩笑道,偷看过先生手相,是“断掌”,相书上说这种人意志坚定、毅力超群。说到这里,王老笑道:“我这个人是勿相信命的。我母亲养蚕为生,我信奉的是春蚕精神,一息尚存,就要把丝吐完。”他指着身后满架自己的著作说:“我不会有‘坠绪茫茫,孰继吾业’之叹,因为我晚年做的最满意的事,就是培养了一批人。”

有话要说...